中医经典文献里的“精气神”
从我国最早的中医理论经典著作《黄帝内经》,到汉代名医张仲景的医学巨著《伤寒杂病论》,再到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医典籍世界浩如烟海,凝结着几千年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医学智慧。
如何海量归类,如何优中取精,又如何让那些躺在古老典籍中的文字,隔着遥远的时空,为今天的每一位中医从业者所用,甚至发挥、创造出更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30多年来埋首于中医文献整理与研究的何清湖,正是在坚持走这样一条路。
沿着何清湖的足迹,人们也能看到一个关于中医药传承与发展的时代之问——中医药的底气与自信,究竟从何而来?以这些经典文献为载体,它从传统中来,正在往现代乃至更新的未来走去。
“不可能”的任务:
《传世藏书(子库·医部)》
据《中国当代出版史料》记载,1949-1951年期间,医药古籍仅整理出版过20种。那是一个百废待兴,经济力量却又相对薄弱的时期,中医药在此后几十年间,都在等待一个厚积薄发的时刻。
1982年,卫生部中医司在北京召开了中医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工作座谈会,初步拟定了《中医古籍整理出版规划1982—1990年》,这标志着中医古籍的整理与出版自改革开放以来首次被纳入国家层面的规划实施中。
进入20世纪90年代,在《中国古籍出版十年规划和“八五”计划( 1991年—1995年—2000年)》的大背景下,海南出版社申报了国家重点文化项目“传世藏书”。这是一套囊括我国从先秦到晚清历代重要典籍的大型丛书,由中国学界泰斗季羡林教授担任总编,是继《四库全书》后两百年来最大的古籍整理工程。其中的《子库·医部》部分,找到了当时正在准备赴上海攻读博士学位的何清湖担任主编。“这确实是一次冒险,毕竟当时我还只有二十几岁。”
在此之前,出身于中医文献方向专业的何清湖,已经参与过国家两大文献整理项目:《中医方剂大辞典》,以及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直接主持的重大科研课题《中华本草》。但“参与”和“主编”之间,还是存在极大的不同。
已在古籍文献研究领域打下一定基础,又有着一身属于年轻人的干劲与朝气,何清湖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投身到这次“冒险”中去。困难接踵而至。经费不足,没有办公地点,也没有任何行政资源,主编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学生——何清湖深知自己个人的学术底蕴和影响力还远远不够,于是他时刻谨记抱有诚恳的态度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在工作中学习,在学习中工作”。
选目、选版本、校勘、编排……在纯靠人工的年代,面对如此浩大的工程,20来岁的何清湖与当时的一众前辈老师和年轻学者共同成立了编委会,他需要积极调动这100多名专家学者,对《传世藏书(子库·医部)》等进行一系列筹划。
“每一个环节之间的难度之大,如果放到现在,可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忆起当年,何清湖也不免感叹道,这是自己做得很有勇气的一件事,“或许就是无畏无惧,无名无利,凭着仅有的热情和巨大的耐力,把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完成”。
《传世藏书(子库 ·医部)》系列丛书最终在1993年完成了编纂工作,成为整套“传世藏书”最早完成的部分。它共分6大册,17类,1700万字,收录有《素问》《灵枢》《伤寒论》《金匮要略方论》《本草纲目》等重要典籍,之后,何清湖留任整套“传世藏书”丛书编委会的编辑部主任、总编助理,继续完成整本巨著的编辑、校对、出版。
中医学“百科全书”诞生:
“中华医书集成”
从113本书扩充到210种书,从1700万字到近5000万字——从《传世藏书(子库 ·医部)》到“中华医书集成”,是何清湖实现的又一次跨越,更是中医古籍文献整理在规模上的一次跨越。
1995年“传世藏书”出版以后,很快便在社会上产生了巨大反响。不过,在《子库·医部》的发行过程中,何清湖也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收录书籍还不够系统全面。如果说《子库·医部》只是属于大型古籍整理工程中的一个小部分,那么在自己的垂直专业领域,何清湖自然有着对更大规模的中医古籍文献整理项目的向往与使命感。他再次勇担重任,以总主编的身份组建团队,在《传世藏书(子库 ·医部)》之上仔细精选,不断地完善书籍的选目和版本。这又是一项极其复杂的工程。
面对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版本,何清湖带领团队通过对《中国医籍考》《宋以前医籍考》《中国医籍志》《中医图书联合目录》等古今目录学类工具书的普查,参考现有中医古籍版本研究的成果,结合国内中医文献研究专家的咨询,才确定了每一种医书的底本和参校本。
上至黄帝时代、下至民国时期,最终编成的“中华医书集成”近5000万字,系中华五千年中医经典之荟萃,其汇编有历代著名医学典籍210余种的出版篇幅,在中医历史上规模最大。
不仅规模大,“中华医书集成”兼具目录学与丛书双重功能,就像一套中医学的“百科全书”,何清湖不无骄傲地说:“无论从选目、版本的选择和校勘的质量与编排的质量,甚至是导读的内容,‘中华医书集成’可以算是中医历史上最好的丛书。”
何清湖主编的部分著作。
问道经典,更为“你我他”所用
古籍保护、文献研究与整理,听上去像是在做一种高深、枯燥又重复的书面文字工作,形成的一本本令人敬而远之的“大部头”,也似乎距离人们的现实生活十分遥远。
但中医药的特殊性,决定了它与每个人的生命健康都息息相关,具有不容忽视的实用价值。而人之体质、病状千千万,其细分领域之广博、精深,也决定了中医在“看病”过程中所必需的学习与积累。
进入千禧年,何清湖的工作重点,渐渐开始回归到“细而实”。他与一些专家学者开始一起琢磨,如何在汇编中医古籍丛书的同时,进一步实现开发和利用,“我们希望能让现代中医更好地利用经典文献,从而提高临床水平与疗效”。2004年,何清湖主编出版的《止痛本草》,就是一本集古今运用中药止痛药理论、临床和实验研究成果的专著。书中收载止痛中药839种,附止痛方剂2321首。2016年出版的“中华传世医书”大型丛书,则按中医学科分为医经类、伤寒类、外科类、伤科类、妇科类、儿科类、五官科类、针灸类等17类,涵盖了现代中医学的全部学科。
2013年,由何清湖总主编的《中医古籍必读经典》出版。中医典籍汗牛充栋,如何体现“必读”二字,是值得研究的一个问题。何清湖认为,必读、精读的经典文献标准应该有3点:“一是学术创新,二是临床实用,三是学科代表性。”
以此为标准,该丛书选取了每一位中医临床医师在工作中必读的20册中医古籍图书,是学术界公认的研习中医历年来经典学术专著的最佳版本。翻开其中收录的元朝《丹溪心法》,其中不乏经验秘方,如治“胸膈痞满,停滞饮食,单用山楂一味药”,至今为临床所用。既注重著作的历史影响、学术价值,更兼具实用性和普适性,是以上中医古籍丛书的共通点,体现出了一种现代式的“经世致用”思维。
此外,何清湖还担任了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中医药古籍文献和特色技术传承专项”课题下多个项目的主持人,以中医优势病种——黄疸、鼻鼽等作为研究对象,对春秋战国时期到民国时期的相关古籍文献,从源到流对理、法、方、药进行全面梳理和挖掘,并正在持续参与一个“中华古籍保护计划”框架下组织实施的集保存、传承、整理、利用为一体的中医药古籍再生性保护项目——2012年启动的“中华医藏”项目,何清湖在其中担任“中华医藏”诊法2( 30种)( 2020年)项目主持人。作为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医药学专科丛书,“中华医藏”从我国现存医药古籍文献中遴选出兼具学术、版本和实用价值的中医古籍2000余种,还收录有民族医药代表性著作以及从海外回归的珍贵医药典籍,是继“佛藏”“道藏”“儒藏”之后,又一项系统复兴中华传统文化的重大基础性学术建设工程。
挖掘马王堆医学文化“精气神”
20世纪70年代,在位于湖南省长沙市芙蓉区东郊4000米处的浏阳河旁,一个考古发现震惊世人——马王堆汉墓。
其中三号墓出土的医书共有14种,分别书写在大小不同的5张帛和200支竹木简上,总字数有3万字左右,既囊括中国最早的医方书、最早的经络学和脉学著作、最早的养生学和妇产科学文献,又含有中华最古老的气功导引秘笈《导引图》,充分展现了我国先秦西汉时期的重大医学成就。
“马王堆医书所具有的医学肇源之地位、文献价值之卓越,值得深入研究。”何清湖说道,其在湖湘文化遗产、中医医史文献、中医文化、文化传播、甚至国际跨文化传播领域都显现出其独具魅力的学术和产业开发特色、优势和价值。
何清湖尤其注意到,马王堆医学文化在内容上重视“精、气、神”的养生思想,对现代养生保健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和参考价值。
马王堆医学文化,需要被推向世人。抱着这样的信念,何清湖于2009年编著出版了《马王堆古汉养生大讲堂》,获得中华中医药学会科学技术奖二等奖以及湖南省优秀科普作品奖,并在2014年参与主编《马王堆医方释义》。
在成果转化方面,除了养生保健食品“古汉养生精”,湖南省博物馆也在陆续开发香囊、香皂、药枕等多种相关文创产品,其中何清湖联合省博物馆开发的“马王堆养生文化及养生药枕的开发应用研究”获得湖南省科学技术进步奖三等奖。
但何清湖还是觉得不够,“研究、开发、宣传的力度、广度和深度都还不够。”于是他开始广泛呼吁加快推动马王堆医学文化研究与转化,并充分利用自己湖南省政协委员的身份,在2019年与2022年先后提交了相关政协提案。
2022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推进新时代古籍工作的意见》,提出“加快古籍资源转化利用”。时机正好,在推动中医古籍文献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方向上,何清湖更加坚定了信心,将会继续致力于马王堆医书系列的研究创新与传播转化。
“中医不只是防病治病的知识体系,它也是一种文化,而文献是它的基础载体。”何清湖认为,中医药文化与中华优秀文化有着共同的精神密码。
光阴流转,千年一瞬,当一部部中医古籍被拂去尘灰,中医药文化的脉络与内涵重现世人眼前。无数先人呕心沥血得出的实践经验和理论智慧,与何清湖这样一群人身上深厚的学术底蕴及“敢为人先”的精神底蕴,穿越千年,在此刻交汇。路漫漫其修远兮,然中医药文化之“精气神”,因始终有人前仆后继,终将生生不息。
本文原载于《文史博览·人物》2023年第3期
文 | 政协融媒记者 廖宇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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